石龙小镇散文
1、
医院坐落于西湖工业区,院子里的建筑群是病态的灰白色。院子里定时撒了玉米粒,灰鸽子成群起落,它们最喜欢在灰色的南丁格尔石像上歇脚和排泄,粪便一点点干涸,竟然就化成了石像的一部分。医院附近多是加工厂、物流公司和五金商铺,看起来灰蒙蒙的,其间倒是有间酒吧,是少有的娱乐场所,白日里永远都是大门紧锁,一幅亏损倒闭的模样。夜晚降临的时候,我想象到不远处的小角落,霓虹中有了声浪、热舞和酒精。拥挤中耳鬓厮磨的喘息,一杯色彩魔幻的鸡尾酒,以及偶尔可为的放纵都是令人期待的。
这座古老的小镇当然有颓靡的色彩。然而总有一些与浮华相反抗的事物,是命中注定的存在。比如风月无边,南支流和北干流在小镇中央交汇。东江就这样从小镇中间穿过,理直气壮地把土地分割。因为东江的滋养,小镇有了灵魂。有时候,我想和小镇说说话。
清晨微光流淌,我常常要乘坐班车过桥跨江,去往旧院的某个病区。于是,我无数次与一条江擦肩而过,多少次迷雾笼罩,天光破碎,我都努力睁开双眼。江水浑浊,滔滔不绝,总有一条船在视野里徐徐驶来,那是一条生了锈的老货船,载满了石龙镇水运的沧桑。我无数次窥视东江,以不同的角度和时间试探,妄图看到河流深处的秘密。与河流隔空相望,似乎很近又很遥远。在江河面前,仿佛周围的一切都成为了附属品,对岸的老城,江堤的树木,以及重复出现的我,都如此浅薄无力。江面宽广,所以这里的时间都变得异常缓慢,缓慢到江边所有的事物都深陷在时光里,弯曲了,消隐了,沉默了。
横过东江就是石龙老城区,驱车直下,旧院也不远了。旧院门前车水马龙,金属牌子上写着“太平街”,街上多是灰白色的民国建筑,两三层楼。沿街的店铺索性就以“太平”命名,有鞋店或者杂货铺。都说太平街老了,两旁的建筑都要拆。可谁敢轻易打破陈规,这些老屋里似乎藏着国民时代的旧人,依旧沿袭着古老的营生,正和小镇一起缓慢地衰弱下去。
小镇的四月飘来很多场云雨,也飘来很多破碎的灵魂和心绪。行人变得慌张焦虑,匆匆的轨迹中满是闪躲的意味。我独坐在石板凳上看着太平街,细雨霏霏,楼宇、植物和店铺都湿透了。湿透的还有不远处的木质小推车,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橙子正折射出诱人的光芒。
顺着草木的气息张望——中山公园毗邻医院,里面古木参天。树下打牌的老人和围观者不见了,公园在淅淅沥沥的雨水中开始复活。空无一人的时候,我愿意去园子里走走。我步履极慢,难道是怕弄湿了鞋子?可鞋袜已经湿了,我还是走得很轻,我怕自己的莽撞打扰了栖息者的灵魂。温热与寒凉交织,沁入肺腑。公园太小,装不下那么多凡尘的喧嚣。此时此刻,园子正因为遗忘而独自唏嘘。我想做一个倾听者,可是我不属于这里,我只是一个无名的闯入者。春夏交替,满园的树叶飘零,散落在水潭、杂草、黄泥和石板间,繁杂而纤细,铺就了一片斑斓的光阴。一阵风轻轻拂过,四周开始沙沙作响,恍惚有栖息的灵魂和我擦肩而过。那些故事和故事里的人,还有谁记得?但至少还留有一些旧印迹,在时光的磨盘里偶然指向某个方位。重新修葺的演讲台上,站着东征时裘装的周恩来;废墟瓦砾中的人群惶恐,一腔热血的莫公璧校长倒下了;一年年黄花开透,花丛中葬着英勇就义的李文甫……我知道园子里几乎浓缩了整个小镇的近现代史。
中山公园破败了,小镇就一定不复往昔的显赫。
只有浩瀚的东江守在小镇心里,日夜奔腾。
2、
宿舍只够放下两架上下铺的铁床。窗子狭隘,上面挂着洗旧的内裤。三月的小镇是用水洗过的,衣物挂再久也不肯干,屋子里的水泥地面像是和稀泥。床尾的风扇呼呼作响,费力地推开湿哒哒的空气。气流不断撞击在脸上,终于有了些牵强的凉意。暮色四合,我才渐渐苏醒。火车从不远处的墙外鸣笛而过,窗外湖里的白鹅开始争先鸣叫。只要我还在,这样的声音就始终在日夜反复。屋子里没有开灯,疲倦的午睡过后又是天黑。夕阳里起伏的声嚣,如远方平卧起伏的山峦。广添去隔壁镇的茶山医院访友,步青估计在和法医系的男生打桌球,屋子里只剩下我。乐乐从女生宿舍赶来,敲门找我去金沙湾超市。步行去超市已经成了我们业余生活中重要的组成部分。我们或许什么也不买,只是说说话而已。还有些时候我们习惯彼此沉默,只是单纯去往目的地,再原路返回。
金沙湾超市装修并不繁华,只是很大,不仅仅是面积大,还大到货架高处的商品垫脚也够不到。所有的物品都堆积得像小山一样,充满了最原始的物欲。我喜欢看那些整齐排列的酱菜缸。有时候我甚至会掀开盖子,仔细嗅一嗅,如果记住了这些复杂的味道,就仿佛收纳了所有人的家乡。我们都是有些怀旧的生物。记得广添说过,罐子中的一些酱菜和他家乡梅州的一模一样。所以每次看到这些酱菜,他都会停下来,我透过他的双眼,仿佛能够看到他的过往。我买一整箱的牛奶,蒙牛或者伊利。超市混淆了地域特征,很容易就能把每个人的家乡都搬一部分进来,令人睹物相思。在这里,对每一个人来说都是公平的。
金沙湾门前的空地算是一个小型的公交车枢纽站,有巴士开往石龙火车站或者临近的小镇。越是在人多的地方,我越是保持沉默。这些年南来北往,让我习惯了以提防的姿态生存。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方言的转换,让我开始了长久的失语。我混在人群里涌动的时候,像每一个打工者一样,散发出浓重的体味。只要我不讲话,就没有人知道我来自哪里。我暗想过,如果我是工厂里生产的收音机该有多好,这样不管走到哪里,都能够以特有的调频融入本土的语言和文化。东莞是世界工厂,这里一定有全中国最大的收音机加工厂。
夜幕深沉,我才回到宿舍。有时我会打开收音机入睡,想学一点点粗浅的广州话。耳机的通道是私密的。深夜的粤语电台,多是广告和谈话,关于两性,关于治病。耳畔混乱的声音渐渐斑驳,越飘越远,声音的背后是小镇的缩影。光线穿梭如流,人来人往,稠密如蚁。
3、
那天在医院门口,我看到一位母亲指挥小儿子去捕捉一只觅食的灰鸽作为晚餐,即便那只是一个玩笑。医院里有动物园,巨大的笼子里分散饲养着孔雀、猴子、山羊、鸵鸟等动物,用来抚慰病患的心灵。可在广东人眼里,它们或许都是可观赏的肉食,令人垂涎欲滴。树上的木棉花沉甸甸的,鲜亮可人,落地时候发出闷闷的'声响。我喜欢拾掇了木棉花喂猴子,原来这些猴子是花痴。除此以外,大多时间我都和一些禽类相依为伴。
一边是铁丝网里的山坡和湖水,一边是我居住的宿舍楼,院子里的鸡鸭鹅是放在一起圈养的,肥美可人。我喜欢看它们与世无争的样子。铁丝网附近长了很多竹子,竹子一蓬蓬地从铁丝网的窟窿往外钻。午后的闲暇时光很短,我会折了高处的竹枝喂鹅。白鹅成群地从远处走过来,笨拙地摇晃着身体,争先用喙拽下竹叶。白鹅伸长脖子,用很大力气去吞咽。竹叶很硬,这样吞下去难道不会痛吗?这不禁让我想到涮火锅时鹅肠的爽脆。
鸡有时候会在白鹅后面凑热闹,偶尔有散落的竹叶坠地,它们都会兴奋地凑近瞧瞧,然后被白鹅推开。鸡窝里飞出金凤凰,可这些鸡并不会飞,只是喜爱登高远眺罢了。爬上树的鸡居高而傲慢,有时候会突然看破了红尘,会孑然一身地往铁丝网外面跳。
外面的世界很精彩。一只鸡逃出樊笼来,给了我们可趁之机。
广添出门的时候像个武士,但是这个武士不带刀,他带的是一根晾衣杆,挥舞得密不透风。我和广添把鸡赶到无人的角落,采取分头围堵,缩小包围圈的战术。老母鸡脚力非凡,速度快,且灵活,胆子却小,在无处可逃的时候它就直直地往墙上撞,最终被我一把擒拿。母鸡在我手中顿时像中了定身术,不敢挣扎,也不说话,眼睛死死盯着一个方向不敢动。真是温顺又善良的动物。
广添突然颤抖地和我说,我偷鸡了,这是人生第一次。
我说我也是第一次,还不撒丫子赶紧跑。
在逃跑的途中,我反复琢磨“偷”这个字眼。我说不对,不能因为这只鸡就给我的人生抹了黑,这只鸡分明是自投罗网,怪不得旁人。
回到宿舍,我和广添把鸡藏在纸箱里,用厚厚的内科书压在顶端。
步青回屋以后,我拿出盒子神秘地对他说,你猜我们捉到了什么?
步青看了一眼纸盒,小眼睛放出光来。他兴奋地跳起身来,两只手直扑腾。
他说,鸡!我们该怎么办?
我比划着说,杀!当断不断反受其乱。
我们抱着装鸡的纸盒迅速从后门离开医院。农贸市场里有温暖的羽毛零落,就有血液和燃烧的味道。那天在市场里,我给了杀鸡人三块钱。杀鸡人一边剖开鸡的肚子一边用粤语说,你们的鸡是食谷的。我相信,吃谷子长大的鸡一定是鸡中的贵族,今天我们要拿它开刀。
我给了大排档老板娘十五块钱加工费,加上葱姜等辅料,这只鸡成就了一锅好汤。为了喝这一锅汤,我们点了一桌好菜,并以酒庆祝。宴席开始,首先分赃——喝汤,食肉。鸡肉因为生长缓慢,所以筋肉异常结实。我说,再难啃的肉我们也要吃下去。因为医院一直按照级别给职工配餐,而实习生的是最低档次。我笃定这是食堂给专家门诊的医生养的鸡,这次我们也享受到了专家的待遇。
4、
在医院体检中心实习的时候,我常常要堂而皇之地给一群女人分发验尿杯。杯子是透明的,很轻薄,用马克笔编上号。她们接到杯子后就会轻飘飘地离开,就像一朵朵云彩。她们大多是妙龄少女,但面容和发育似乎都要超过真实年龄。走廊的尽头就是女厕,有些阴暗闭塞,她们总是可以说笑着走进去。有些姑娘要排队等待,我暗想隔间里面的画面一定很狼狈。在我眼里,这些年轻的姑娘是怀孕的高危人群,而怀孕的后果就是失去工作的资格。工厂里不需要怀孕的女工,而我们正和工厂的老板同仇敌忾。杯子被摆成一排,里面的液体有多有少。其实有一点点就足够了,淡淡的尿液味道从一排排杯子中升起来,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。我撕开包装纸,把纯洁的验孕棒一根根丢下去,等待她们的私生活浸润出赤裸裸的真相。
有女人的地方就一定有男人。女实习生都不喜欢给工厂里的男人做体格检查,其实只是简单的听诊和触诊而已,无法避免的要有少量肌肤相触。检查的时候,男人脱鞋的动作大多会有些迟钝,恰好与穿鞋时候的迅捷相对。他们露出来的袜子多是尼龙袜,几块钱一打,蓝黑灰并不明晰,滑溜溜的不吸汗,甚至有些已经破损露出脚趾。令男人蜷曲膝盖平躺在检查床上,那些随意搭配的廉价衣衫被撩开,密密的汗液和体味混合,发酵出底层的味道。几个呼吸之间,开始心跳加速,腹肌收紧,被检查者总是比想象中还要紧张。吁——我也想让他们早点离开,或许工厂比这里更让他们感到自在。
体检中心常常要自己招揽生意,甚至要派医生上门做检查。我们有一辆超酷的白色小巴,有时候要出车去往工厂或者学校,司机就是科室里的医生,自给自足,技术一流。医院附近就是各种工厂,有时候汽车驶出大门还没过瘾,拐几个弯就抵达了。把食堂里的餐桌拼凑起来,铺上单子就是检查床,空旷而昏暗的厂房里,我们依旧是那道筛检的关卡,无情地拒绝所有的非健康者。有一天,朋友呼喊我过去。她激动地说,你快来听,是吹风样杂音!我把听诊器压在她的胸口上,里面果然传来“呼呼”的声音,多么与众不同。她的心脏仿佛不是在跳动,而是在旋转。头顶上的吊扇也在旋转,我在旋转的明暗里看到年轻女人眼睛里噙满泪水,我相信她的泪水后面满是辛酸的故事,可我怕她死在冰冷的流水线上。我不知道她失去工作以后会去了哪里。
有一次,我们要去镇上一间体校给学生体检。我想到中山公园的一角,那里有一座举重者的雕塑,粗犷的石头被雕刻打磨成人,看起来肌肉虬结,充满力量,基座上写有“举重之乡”四个字。我以为我将见到的将是一座座像山一样的肉体,没想到遇见的确是一群还没发育的孩子。他们中有男有女,高矮不齐。因为我们的到来,他们得以暂时放下课本,相互推搡着走出课室。体校是寄宿制,管理异常严格。离开偏僻的乡村和田野,他们从小就要学会独立,不断和自己的身体较量,蜕变重生。他们就是一个个小怪物,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,像麦子一样蓬勃生长。我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,让一个乐天知命的孩子去理解,他的血压有些高。或许这根本就不重要。
5、
石龙镇其实很小,小到贴心。如果口袋里有三十块钱,那么选择用二十块钱打车来回,用十块钱打包一碗热腾腾的牛腩面,我想回到家,揭开食盒的一瞬间,就会觉得什么都值得了。
广添执意要再去一次永成凉茶店。铺子就在火车站附近,陈设看起来旧旧的,一切色彩都在磨损中趋于永恒的和谐。屋中里桌椅摆得很满,相互之间不成套,食客们坐下来免不了要背贴背。我们为了一碗牛腩面和一杯西米露,满头大汗,不亦乐乎。铺子极端隐蔽,所以租金低廉,却恰恰印证了大道至简。与不断扩张店面,再开分店的经营模式不同,这些老字号的铺子宁愿偏安一隅,唯我独尊。或许当我老了,铺子理所当然还在那里。“生意兴隆”的牌子还挂在原位,世代相传。
从凉茶铺出来,不远处就是沙头角。在石龙,谁没逛过沙头角。沙头角多是相连的小铺子,售卖衣服、鞋子或者小饰品,山寨货居多,可以议价。比起虎门论斤批发衣服和广州白马服装城的服装打货,这里明显底蕴不足。在深圳,同名的沙头角与香港接壤,是一座方圆不足二里的边陲贸易小镇。石龙的沙头角明显是移植而来的,是并不完美的复制品。
白日里,街市上总有看似无所事事的年轻人在店铺之间穿行,不知去向。一些男青年热衷于留长发染颜色,或是索性剃成青皮。手臂或者胸口有纹身,一些无关信仰的图腾,龙或者蝎子,呈现出并不均匀精细的蓝。衣衫一定要大喇喇敞开,或者索性赤膊,把肌肤晒成均匀的古铜色。没有女孩子不喜欢的。或者说,十六七岁出来打工的女孩子,总是被这些莫名的痞子气息吸引,然后和这些男人完成一些少女到女人的蜕变,如果不小心怀孕了,生下来又是男孩子,那就结婚吧。兜里的钱用来过完今天就好,只要身体强壮,就有倒闭不完的工厂,小镇里到处都可以谋生。
谋生的人四处都有,漂泊只是一段往事。如果要离开,火车是不错的选择。石龙火车站虽然不起眼,却有动车和高铁停靠,每隔半小时就有一班,通往广州或者深圳。因为自动售票机,乘客很少需要排队。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,石龙只是一站停靠地。我想到个体的命运,与小镇之间到底会有怎么样的牵连?安逸的小镇中,有一些人留下了,有一些人离开了,还有一些要延续的,将在我们的生命中泛开涟漪。
医院的妇产科,除了大腹便便待产的妇女,还有两类人住院,一类是拼命保胎的女人,一类是等待打胎的少女。离开石龙前的最后一晚,我带了刚刚出炉的绿豆饼去医院探班。走廊漆黑如墨,我换了白大褂就像平时一样,坐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,偶尔听到窗外婴儿的哭闹声。妇产科的徐老师叫了外卖红糖姜水,和我同饮分享。糖水甜而微辣,我有些喝不习惯,却不愿说出口。于是我只好小口吞咽,一边小心地剔除掉那些很细的姜丝。
老师说以后有了女朋友,你要懂得对她好一点。